回乡偶记2024夏季篇

一、遍地直播

本次回乡看到最大的变化,就是河边的直播多了起来。吾土吾民,含蓄内向,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抛头露脸。然而,这几年经济形势在收放自如之中,愈发不景气,乡民为了生计,难免要打破以往的陈规。

故乡的河上有一座桥,因为晚上妖灯四射,贼光辉耀,故俗称「彩虹桥」。彩虹桥下,有四拨人在直播。这壁厢,一对东北母女在唱什么秋风枯叶,但是现场只有两三个观众。那壁厢,一个穿着白衣白裤司仪打扮的小伙子,在用普通话直播,观者有二三十。分贝最大的是一个抖音团伙,设备一看就是婚庆公司转行,摄影师扛着斯坦尼康,头上还都戴着大耳机,知道的是在录抖音,不知道还以为是星光大道走进枣乡。这个里里外外围了几圈人,以中年人和年轻人为主。

最受欢迎的直播是涛哥19点户外。他火爆的原因主要有三个:一是用本地方言,本土本乡听着格外亲切,二是他表演滑稽,用我已逝好友王冰的话说,具有大胆勇敢不要脸的气质。三,他并非单打独斗,而是邀请了各种人设和形象的嘉宾,满足了各类观众的口味。他每天七点不到就摆好设备,一直到十点半才收摊,每天直播三个半小时,又唱又跳,插科打诨,嘴巴还要甜,面对观众席中的老太太们,一口一个婶子大娘地叫着,颇得她们的欢心。

我用了三个多小时,把他帐号里的短视频基本都看了一遍。内容充斥对于劣质喜剧的拙劣模仿,配上随时会断气一样的假笑声,以及夸张吵闹的民族风音乐,实在挑战一个受过九年义务制教育的观众的耐心。但是,偶尔也有一点点灵感闪现。比如有三个连续的短视频表现了吾乡最重要的风俗:走亲戚。涛哥过年要去舅舅家,问他娘要带什么礼物,他娘友情出演的他娘说,怎么也得带箱酒啊。不过涛哥自有安排,他说俺舅不喝酒,还是给他带点棒子(玉米)吧。于是,他装了一箱棒子,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出发了。到了舅舅家一看,舅舅不在,打电话得知,舅舅也去了他舅舅家。不过舅舅客气了一句:留下吃饭吧,我给你炖个鹅吃。涛连说,不用了舅舅,我自己逮一个就行了。剩下的就是滑稽的音乐配上满院子里追鹅的镜头。这个故事不算有创意,但表现了乡邻们生活中的日常,是生活中天天发生,却也是影视中很少表现的。

最近几个月,涛哥显然找到了新赛道,每天直播,接受粉丝们的礼物。

今晚散步,我又经过涛哥的直播现场,看到他正在男扮女装,伸着兰花指,扭动着两尺八的腰肢,油润的脸上挂着羞怯的笑。这一招在我家乡是奏效的,现场的老太太们乐得前仰后合,虽然她们不会给他刷礼物,但显然也是涛哥直播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如果没有现场这些挥着蒲扇的大娘婶子的认可,一个农村小伙子哪有这么大的自信,每天直播三个半小时呢?

二、四轮电瓶车

家乡的道路和停车位,有将近四分之一被一种在法律上毫无名分、但堂而皇之、大摇大摆上路的四轮电瓶车占满,这些车打着「老年代步」「环保代步」的名义,无机动车之资质,事实上跟小型汽车没有任何差别。驾驶这种车,既不需要牌照,也不需要驾驶证。偌大一个城区,竟没有一项法规、一个部门、一处路牌,对这种车进行管理和警示。

看这些车挂的牌子,真可谓五花八门,有的不禁令人哭笑不得。车牌有以下几类:

  1. 实诚型:「某某车业」,「某某电车总汇」

  2. 虚拟省份型:常见的是「电D12345」这类车牌,不知道的以为中国又搞了一个千年大计–「电省」。

  3. 品牌+数字:常见的是「吉祥A12345」,吉祥是一个四轮电瓶车的牌子。

  4. 抽象型: 「我♥️云朵」

  5. 冒充正牌型:看到一个车牌「鲁A22988」不过在鲁的旁边竖排写着两个小字「场内」

看这些连科目一都没考过的人,驾驶着一吨以上质量的四轮车,旁若无人行驶在大街上,让人忘了今夕何夕,此处何处?是西部世界?还是杀戮星球?是墨西哥?还是卢旺达?抑或是巴黎奥运会最后的狂欢?

不过,据我在家乡两个多星期的路上观察,这些四轮电瓶车也没有瞎开。他们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是凭借法外施恩才得以上路,所以都开得比较慢,而且不自觉地就开到非机动车道上去,给真正的汽车让路。

我不知道四轮车在敝乡的保有量如何,但看到一天天在增加。在医院的走廊里,听到两位妇女聊天,盛赞四轮车的便利。其中一个说:「我给我妈买了一辆,又给婆婆买了一辆。不过我买的不是带方向盘的,而是带车把的。」原来有的老头老太太实在无法操控方向盘,但更习惯自行车一样的车把,厂家就生产了车把控制的四轮车。去年淄博烧烤炒作得甚嚣尘上,实际上,当地还有一大产业就是四轮电瓶车。要说这玩意合法,交警不给上牌;要说它不合法,上路又没人管。眼见着民间保有量越来越多,以后的管控难度会更大。完全禁掉固然简单,但毕竟是老百姓手里的财产,那样阻力很大。而承认其合法性,给予上牌和考驾照的便利,又违背上位法。

四轮电瓶车,将来究竟何去何从。跟中国大大部分事情一样,都在拖,都在等。谁也不愿意让炮仗炸在自己手上。

三、了不起的六婶

这次回乡,听说了年近七旬的六婶为了给侄子讨还公道而负伤的故事,我觉得应该写一写她了。

一般来说,吾乡之妇人都被习惯和乡俗规训得服服贴贴,相夫教子,吃饭不上桌,但六婶是个例外。她从年轻时就以泼辣闻名,我在电视剧87版《红楼梦》没拍之前,就读过王熙凤的故事,觉得除了生活条件比我村好,简直写的就是六婶的故事。后来看了邓瑾、刘晓庆等人的演绎,只觉得精致有余,辣劲不足,远没有刘婶更神似。

六婶刚结婚不久,就因与六叔打架,而半夜出走。当时农村妇女离家出走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挎着小包袱,一种是空着手。带包袱的不怕,因为要么回娘家,要么去亲戚家,发发脾气,过几天就回来了。可怕的是空手出门的,往往抱着必死的决心,很容易在一片树林,一条河沟里,自寻短见。

六婶出走是空着手的,这可吓坏了家族中的众人,大家只要趁着夜色分头去找,我爹领到的任务是到县城里找。那时县城里没有路灯,我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一个路口,忽然路边窜出两个黑影,说:「站住,身上有钱吗,有钱拿出来。」随即一道手电的光照到他脸上,晃得他眼睛都睁不开。没等他作出反应,忽然电光从我爹脸上移开,就听到一个声音说:

是王老师啊,我当是谁。

我爹听这声音很熟,想起来是以前中学教过的一个学生。那学生还嘘寒问暖,问老师怎么半夜跑到这里来。我爹据实以告,说弟妹从家里跑了,那学生还客气地说:

王老师,我跟你一起找吧。

我爹说:

不用了,你们忙你们的。

后来六婶终于全须全尾地被找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离家出走过。

不过六婶获得乡邻们的赞许,不是因为使气斗狠,而是在对待子女的问题上,深明大义。

六婶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长得像一朵牡丹花,但一条腿有天然残疾,走路一跛一跛的。在1980年代不富裕的农村,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听天由命。我家乡是黄河以北出了名的贫困县,六叔六婶又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大家都觉得这孩子可惜了。将来能嫁个全乎人,就已经是万幸了。

令大家想不到的是,六叔和六婶在为大女儿治腿的问题上,决心很大。吾乡虽然贫困,但重视关系和人情。六叔联系到本乡在北京当医生的一个熟人,带着女儿去了首都。

当时进京是一件大事,非个人之力可以完成,有一次是家父陪着去的,在北京给我妹妹买了一件蓝色连衣裙。跟在县城买的裙子不一样,这条裙子只要人原地转动,裙摆就鼓起来,像开出一朵喇叭花。我记得那年夏天,我妹妹转得有些头晕。

通过多次矫治,六婶的大女儿残腿上装了钢板,以后走路竟然跟正常人一样了。这不亚于把她的命运从悬崖边给挽救了回来,这正是大女儿后来嫁对了人家,使得六叔六婶晚年迎来了一次神奇的转运。

六叔六婶想要一个男孩,但由于计划生育政策,他们只好到外省收养了一个。

想不到收养的这个男孩,竟然是个极忠厚、极孝顺的。前两年,我们村兴起了一股认祖归宗风,全村40多个同样手段收养的男孩决定回故乡认亲,但六叔家的儿子却明确拒绝了。他说:

要去你们去吧,这里就是我的家。

六婶把自己亲生的两个女儿和收养的儿子拉扯大,让他们各自成家,她也当上了姥姥和奶奶。

大女儿的公公是一个敢为天下先的人物,他开了一家纺织厂,贷了很多款,最后把工厂里的破机器都抵押给了银行,后来双方两清,他拿到了一大笔钱不必还,银行拿走了价值连城的、刻着流金岁月痕迹的纺织机械。而六叔因为和亲家一起投资过一个工程,标的300万,原不指望能全部要回,想不到竟然收到了全部款项。而亲家很大度地说:

我不跟你分了,你都拿走。

我们村所有人都知道了随后的一幕。六叔六婶把三个子女叫到旁边,一人发给他们10万。这件事的隆重程度,不亚于李尔王三分天下,一时在家族中、在村里、在四邻八乡都传为佳话。

而此时的六婶,精神格外爽快。有一天遇到我妈,她远远就说:

孩子买来的海参,个太小了,我去店里换成大个的。

常言道:赢棋不闹事,富贵不折腾。大家都认为六婶从此安安澹澹过日子,快快乐乐吃海参。想不到,她又做出一件令人击节叫好的事。

原来六叔有个侄子,八个月前给工厂干活的时候,被吊机的钩子砸到后脑,至今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在赔偿问题上,双方相持不下。合族也都出力,在工厂聚集。六婶身先士卒,跑上去撕扯工厂主管,被对方一把推开,踉跄倒地,胳膊受伤,缠了绷带。这马上成为家族和相邻口中的美谈。一个本来可以安享晚年的老太太,为了自己的侄子,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这是什么精神?

最终,工厂和伤者家属达成了协议,同意除了支付前期治疗的费用之外,另外一次性赔偿150万元,双方从此两清。不得不说,六婶的冲锋陷阵也起了一定作用。

从写作技巧上讲,结尾应该有一个特写:六婶胳膊上缠着绷带,一手牵着小孙女,走在海货市场的螃蟹摊前,说:「给我挑大的,旺活的。」但我实在没有看到过这个场景,加上我不爱走亲戚,这个夏天,大概率是遇不到六婶了。这篇回乡偶记,就此打住。

四、卫氏三兄弟

我小时候第一次听邓丽君是在卫青家,当时他哥哥卫元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台录音机,全村人都没见过,把他家围得水泄不通。卫元把我们这些小孩一边往外面赶,一边说:

你们这些孩子们别听,听了夜里睡不着觉。

在听她的歌之前,我们这帮孩子已经从在田野里捡到的传单上看到过这个女人。圆圆的笑脸,眉毛也是弯的,一手一个搂着两个穿着飞行员的肩膀,上面写着「中华民国歌手邓丽君欢迎大陆投诚义士」。想不到她的歌声这样颤颤巍巍、甜甜糯糯,像奶奶给我熬的甜粥,又像冬天黄米红枣年糕盆里积攒下来的枣汁。不过,对于听革命歌曲长大的我和卫青来说,听了几嗓子,就腻了。直到录音机开始放张帝,我们才又兴奋起来。

这位朋友你问张帝,什么才是马杀鸡?马杀鸡本来是句英语,就是你身上痛痛地,痛痛地。

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尽管没有人知道什么是马杀鸡。也许卫元知道,但他不屑于告诉我们。

卫元、卫青在他们家排行老大、老二,他们家还有个老三叫卫军,跟我们玩不到一块去。但他极爱干净,我看到他在太阳底下,用粉笔在刷球鞋的边。

卫军,你在鞋上画画呀?

他清瘦的脸抬起来,像看原始人一样看着我们,没回答。

这时,村里最擅长唱戏的长井伯伯恰好从门口走过。他说:

人穷穷在鞋上,人丑丑在牙上。卫军这个鞋这么一捯饬,全丁家村的闺女都得围着他看。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卫青家是我们村里最显赫的家族。他爹在隔壁县当县委书记,但那时中国的特权社会还没形成,他们一家人不仅还住在村里,并且他娘跟我们每个人的娘一样,也不过是一个家庭妇女。

卫青的娘有个秘密,全村人都知道但谁也不敢说出来的秘密,她头上有块头发掉了,戴的是假发。因此背后都偷偷地叫她「秃芒」,芒是她的名字。村里的妇女都有一个名字,只是结婚以后就不常用了,人们都会称呼「卫青他娘」「小白他娘」。在村里,戴假发,装假肢,穿增高鞋垫,都是没用的,因为人们彼此知根知底,最厉害的侮辱方式就是说出真相。

我们村里孩子,在吵架吵不过,对骂骂不赢的时候,只需要嘴巴作出一个:「tu–ma」的口型,立即就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效果。卫军登时色变,冲过来跟那人拼命。往往把对方撂倒在地,骑在身上,但是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只是嘴里喊着:

看你以后还叫不叫?

被他压着的那孩子,赶紧告饶。连声说:不叫了,不叫了,以后再也不叫了。

卫青没有他弟弟那么容易冲动,他有点笨笨的,但笨得无忧无虑。我俩经常下军棋,走暗棋,一揭两瞪眼,输赢主要靠运气。即使这样,我赢的多,他赢的少。不管谁赢了,输的人就气鼓鼓地半天不说话。我俩常常在田间地头上,因为下棋而互相不理不睬,只有头顶中云雀叫了一两声,我俩才回过神来。各自回家。

不久,卫青家又围了很多人。不过,这次他家大门关住,只有敲门才能进去。因为卫元搬来我们村第一台电视,虽然只有很小的一个黑白屏幕,但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我记得在他家看的第一部剧情片是一部惊悚犯罪片《玫瑰香奇案》。说的是粉碎四人帮以后,有个老干部被平反,国家给了一大笔钱。他的子女或者女婿为了尽快获得遗产,就起了谋害老干部之心。他用的手段十分拙劣,我刚看了十分钟就已经猜了出来。先制造一个不在场的证据,然后再给睡熟的老干部被子上泼上汽油,点一支玫瑰香,香尽火燃,老干部一命呜呼,杀人者逍遥法外。这么弱智的做案手法,自然逃不过公安人员雪亮的眼睛。最后,女婿被抓,命案告破,老干部含笑九泉,我们这群目瞪口呆的观众明白了一个道理:家里还是不要一夜暴富的好,否则命里担不起。

我人生第一张照片是跟卫青一起照的,我们去了照相馆,我爹给了我5毛钱,卫青出了7毛钱,1块2照了一张合影,洗出来两张。这张照片还在我父母家的镜框里,照片上的我绷着嘴唇,看上去很严肃很紧张。卫青习惯了照相,表情比我轻松自然。

小学毕业后,我和卫青就没有见过面。不过经常听到他们家的消息,卫元的生意越做越大。有一年到东营,我的好朋友、诗人邵风华指着一座叫天鹅湖的大饭店说,这就是你们村的王卫元开的。

卫军,42岁的时候死了。得的是癌症,具体什么癌,没打听清楚,也不敢乱编,反正是治不好的癌症。最后的时光是在家里度过的,他娘照顾他。只听说,卫军变得特别易激惹,不允许别人发出任何动静,他娘只好在家里穿着棉袜子,蹑手蹑脚地照顾他。

他终于还是走了。再也没有人为了保护妈妈的假发而战……

卫元的商业帝国忽然崩塌,集资了很多钱,给了上家,上家说资金链断裂,让他自己想办法。我们村里也有很多人投在他那里,但大家不肯狠要。东营的好汉们可不管这些,他们雇了两批黑社会,驻扎在卫元家里。一伙人吃住在他家客厅,一伙人在他家院子里搭起帐篷,支起锅,开火做饭。

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想问阵阵炊烟,你要去哪里?

当邓丽君的歌声响了一个月,卫元终于坐不住了。他把中介开价1000万都不卖的别墅,作价750万火速卖掉,还掉了东营人,送走了黑社会。当然,我们村里他的乡亲们的钱,依然欠着,遥遥无期地欠着。

而骗了他钱的上家,就住在我父母所在的小区里。家里一辆路虎,一辆大奔,明晃晃横亘在院子里。卫元却不敢来这里扎帐篷,甚至连上门讨要都不敢。

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长井伯伯气息奄奄地说。他攒了一辈子攒了20万元,也在卫元那里存着,当初承诺年息百分之十,利息是不指望要回来了,老人家只希望能看到本金,或者本金的一半,也就瞑目了。

然而,终究没有等到。卫元托人捎来一包树根,说叫什么红豆杉,让长井伯伯泡水喝,说喝了包好。

长井伯伯喝了一口带着根须的乌涂水,竟然唱了起来:

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只觉得天也旋来地也转,鸡叫一声明了天。

是夜,没等到鸡叫,长井伯伯的魂魄就离开了身体,归到他的列祖列宗那里去了。

五、两种拆迁

此次回乡,看到房地产一片哀鸿遍野,房价腰斩,业主和准业主愁眉不展。有什么事物,比雨中矗立的烂尾楼更忧伤?

有位亲戚,最近没少往我家走动,希望能够托情,退回已交的首付款。他的申请信是这么写的:

退房申请

我叫xxx,系原罐头厂下岗职工。宿舍拆迁后与原厂签有购房协议。扣除拆迁房补偿面积之后,另交首付款12万元。

现因家庭困难,身体多病,打工岗位极不稳定,难以保障日后月供,申请退出购房协议。自愿放弃拆迁房补偿,只求退还已交首付款12万元。

恳请批准。

申请人:xxx

日期:年月日

我又看了一下这份凝结着罐头厂与地产商智慧结晶的协议,对于甲方也就是厂家来说,可谓滴水不漏。

按照协议,原有宿舍拆迁盖成住宅楼,宿舍与住宅楼兑换比例一平米换一平米。80平米以内的房子按照优惠价2200一平米补差价,超出80平米的部分按照优惠价补差价。陷阱就在「优惠价」三个字,协议中并没有写明优惠价是多少或打几折,到时候优惠与否全凭甲方一张嘴。

亲戚的宿舍面积是18平米,虽然看上去面积不大,但因是平房,卫生间用公共的,厨房是自己搭的厢房,不算在内,实际使用效用不亚于楼房的50平方。现在18平方只能换18平方的楼房,但是不会有18平方的楼房,横竖怎么算,都要再交钱。

他选了一个120平米的房子,这部分是虚荣心作祟,因为在我的家乡如果住100平米以下的房子,都不好意思邀请亲友来家里做客。这样他的房子被拆迁后,他不但一分钱的补偿也没拿到,到头来还欠开开发商52万元。

拆迁协议签订的时候是2015年,哪怕在五线城市,房地产也正扛鼎。亲戚就交了12万元的首付,开始坐等平地起高楼。

想不到这些年房地产开始卸鼎。他的这套房子现在价格已经腰斩,市场价不会超过40万。但是由于他一直没有缴尾款,房地产商要再收他10万元的利息。这样相当于用62万买市场价不到40万的房子。亲戚后悔了,想来想去,找到了我父亲。因为我父亲没退休之前,在旧城改造总指挥部工作过,颇认识几位领导。

说起当年旧城改造,我父亲说,他遇到了一个狠角色。此人是街面上的剃头师傅,人狠话也多,人送外号刘一刀。刘一刀可不是一般人物,他的女婿是省里的高官,家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刘一刀在界面上有一个剃头铺,按照拆迁政策,顶多补偿一万五,指挥部考虑到他女婿的地位,给他报价两万五。想不到刘一刀死活不同意。我父亲向更大的领导汇报,大领导说,你跟他女婿熟,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做一下工作。

刘一刀女婿很忙,百忙之中还是接了电话,我父亲放下电话,冲着指挥部外那棵歪脖树直发呆。

世界上的抢劫有两种,一种是说「想要命,把钱拿来」,另一种是说:「我老丈人性子倔,家里谁也做不了他的主。你们跟他本人商量吧。」

商量的结果是,刘一刀狮子大开口,索价70万,而且还要求赔偿他一套街面商铺。我父亲汇报到大领导那里,大领导也不能跟自己的仕途过不去,就无奈地点了头。按照今天的市场价格,赔偿刘一刀的商铺已经接近200万元。刘一刀这一刀砍下去,真是稳准狠啊。

一切都谈妥,结果又出波澜。在刘一刀剃头铺外面有一棵歪脖树,按照规划要砍掉。结果刘一刀说:

想砍这棵树,行啊,你们先砍我。

原来刘一刀仍然憋着要钱,这棵树他的开价是两万。

这次指挥部里的人们终于忍无可忍。他们偷偷找了个光头强,夜里拿着电锯,把这棵树拦腰锯断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父亲就接到了刘一刀的电话。

谁把我的树砍了?

我父亲回答:

树砍了吗?知不道啊。

刘一刀气急败坏地喊:

快找个人来把树弄走,树枝子把我的门给堵上了!

这一次,刘一刀一分钱也没有拿到。

看到亲戚愁容满面,我父亲也不好意思让他失望。抱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心态,他去找了建设局的领导。

没过两天,领导回话。开发商同意可以不用交10万元罚息,只要交6万就可以了。至于退首付,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一切都要按照合同办。

可是这份合同,真的是千疮百孔。连我这样不跟罗翔一个专业的人,都看得出来。

我们可以假想如果这位亲戚去打官司,假如中国有陪审团制度,法庭上,陪审团听了下面的话会怎样想。

我的当事人是一个辛辛苦苦为罐头厂工作了一辈子的工人,他几十年的奉献所得的报酬有限,18平米的宿舍是他的安身之所,也是工厂补偿给他的福利。现在房子要拆迁,我的当事人失去了生活十几年的宿舍,不但没有拿到一分钱的补偿,而且还要交给开发商12万元。你们想想,这样公平吗?

父亲接到电话,有些沮丧。他不好意思去亲戚家把材料退还,让我母亲去。母亲只好拖着已经不灵便的伤腿,蹒跚爬楼去了亲戚家,在我的家乡有一个传统,坏消息要及时告知,并且要当面告知。

好消息呢,可以借助现代科技手段,迅速地传递。比如,刘一刀的女婿,最近刚被查处,是国家监委直接动手的。刘一刀已经死了好多年,监委查的是他女婿的弟弟家,现场封锁,但是还是有围观群众看到办案人员从那栋豪宅里搬出很多个泡沫塑料箱。

里面不是票子,就是金条。

目击者蛮有把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