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无二的黑色喜剧《抓壮丁》
在芦苇的新书《电影编剧的秘密》中,谈到写对白不易,作为编剧,应该在这方面多下功夫。芦苇自己一旦写对白没了招儿,就从三部作品中猛吸营养:《茶馆》、《雷雨》、《抓壮丁》。
《抓壮丁》原是吴雪等人在1943年创作的一部讽刺话剧,1963年被改编成了电影。我记得小时候在农村,露天电影曾经放过,但是因为是四川方言,又没有字幕,根本看不懂。今天下午,在网上找到《抓壮丁》的影片,很愉悦地看了一遍,意犹未尽,又去找它的剧本。没有找到免费的,便在一本出售旧杂志电子版的网站上花13.5元(实际充值50元)买到了《抓壮丁》的PDF版。
《抓壮丁》全部用四川方言写成,语言生动鲜活,又符合人物的身份,不是为了俏皮而俏皮,一切都为内容服务。
《抓壮丁》的故事很简单:在国民党抓壮丁的大背景下,地主李老栓一家与狡诈的王保长之间斗智斗勇的故事。然而,从今天的视角看,这又是一出复杂的黑色喜剧。
首先,它否定了抗日爱国、民族国家、新生活运动等主流意识形态。当然,当初剧作家是出于反蒋的需要,这样构建故事。然而,现在看来,这是很普世的人道主义主题。民族国家之类说辞,不过是官僚用来压制盘剥老百姓的工具。剧中把”蒋总裁“解读为”总发财“,抛开具体人物,置换到今天的政治语境,依旧入木三分。
第二,它把悲剧和喜剧、残忍与谐谑有机结合于一体,酷似昆汀·塔伦蒂诺的电影,尽管它比《低俗小说》要早半个世纪。在这出喜剧中,有三处死亡(佃农姜国富、征属芋仔媳妇和三岁孩子),一次强奸,一次调戏未遂,还有若干敲诈和欺骗。这完全是反好莱坞喜剧定律的。按照美国编剧总结的”规律”,喜剧中不能有人真正受伤害,不能有真正的死亡。
第三,这出戏可以进行更深层次的解读,在每一时代都有每一时代的意义。地主李老栓一家,既是剥削者和施暴者,也是被盘剥者和暴力的受害者。当李家三嫂子说起芋仔媳妇之死,她显然不知道,同样的厄运很快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财富并不能让李老栓一家免于患难,只有当了副官的大儿子衣锦还乡,才为家族撑腰报仇。对于普通百姓姜家来说,要么被国民党拉去当壮丁,要么到华蓥山上去当“土匪”,想过太平日子是不可能的。参加国民党也罢,共产党也罢,都不是老百姓所希望过的生活,但事实上,他们无从选择。
第四,这出戏有浓厚的布莱希特辨证戏剧的味道,里面的主要人物,都难以用好和坏、黑和白来概括,呈现出复杂时代的多面性。王保长骗了李老栓一家,甚至调戏了李家媳妇,但当李家大儿子归来,把他打了一顿之后,还是把他当成自己人。这让我想起我生活中遇到的民营资本家,他们采取的超道德的务实态度,跟李家类似。前脚刚被人欺负,后脚与之称兄道弟、同流合污,一切皆因利益使然。罗素所谓中国人缺少道德冲动,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这出喜剧的复杂性、多面性,决定了它的命运。在文革期间,它因“同情地主阶级”受到批判,被列为毒草。改革开放之后,得到解禁,其编剧吴雪也当上了文化部副部长。近年来,它还被抻长胡编成电视剧。这出喜剧的命运,本身就是一出黑色喜剧。
电影版与话剧原作相比,改编的地方不多,我非常喜欢电影版中一处改动。王保长向李老栓解释为什么彼时的军属称谓:“抗属”不准叫了,要叫“征属”。在经过李老栓的几次谐音打岔(他听成了“蒸薯”),两人有一段对话。
王保长:这个抗属呢,就是抗日军人家属。是打日本鬼子的。那个征属呢,就叫出征军人家属。
李老栓:是打哪一个的呐?
王保长:这,嗯,看着哪一个不顺眼打哪一个。
《抓壮丁》的启示:一部喜剧,不管情节有多离奇,故事有多极端,一旦接了地气,语言生动,人说人话,鬼说鬼话,不千人一腔,对白与人物一一对应,而非万能替换,想不成功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