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高中期间学习成绩一直第一,身体素质也特别好,有一年济南空军来我们那里招聘滑翔员(滑翔员是飞行员的预备队),我父亲还有另外三个人被选上了。

结果一政审,刷下来三个。一个是爷爷参加过所谓的土匪,一个是爷爷参加过所谓的反动会道门,一个就是我父亲。他阶级成分是上中农。

最后是一个贫农成分的班上最笨的人,被选中了。但是到了济南,一复查,这个人也不合格。部队里就想把他退回来。这个时候,这个人家里有人在城里上班,见过世面,就给他出主意,说什么也不要回来。

于是,这个笨学生就以功课耽误了为由,赖在部队,后来成了地勤。再后来,成为空军招待所的主任,结交了很多首长,最后从副师级岗位退下来。

而我父亲只能在家务农。当时村里小学有一个当民办教师的机会,不用干农活也可以记工分,并且还跟文化搭边,是一个十分抢手的岗位。跟我父亲竞争的有大队主任的儿子、大队会计的弟弟。

那年初春,发生了一件事。村里准备浇地,水泵的泵头掉进了池塘里,当时春寒料峭,水里还结着冰碴子,一群精壮劳力都围着池塘,七嘴八舌,一筹莫展。此时,就见我父亲,扑通一下跳进冰水,把泵头给捞了上来。

大队里开会决定民办教师人选的那一天,村里的支书开口了。」咱们先不说文化水平怎么样,教书育人,思想品质得过硬吧。你们都看到了,泵头掉到水里,全村老少爷们都站在那里不动窝,只有他一个人跳了下去。这样的人不当老师,谁当?「其他几个人觉得说得在理,也就附议通过。

父亲成为了民办教师,每个月的工资是11.5元,要交给生产队里9.5元,抵8分工分,剩下的2元钱,养活一家四口人。就这样拿2元一个月,一直拿了10年。

当时穷到什么程度呢?父亲在公社里的中学当物理代课老师,中学自己养猪种菜,所以食堂里的饭菜特别便宜。

一份猪肉白菜,才1毛钱。因为猪是学校自己养的,菜是自己种的,几乎算零成本,1毛钱是收的油和火的成本费。

即使这样,我父亲连1毛钱的菜也舍不得买。他吃饭怎么解决呢?只买两个馒头,跟我们村一位也担任代课老师的伯伯(也是我们村的才子),两人5分钱买一包红糖。蘸馒头吃。一包红糖可以吃三天。为了贴补家用,冬天要到80里外的洼里去拾草。

你们想象不到,中国农村,仅仅在40年前是多么贫困和匮乏。

首先,农村里见不到钱。粮食固然可以自给自足,但是没钱万万不行。

火柴3分钱一盒,要拿钱买。小孩子上学用的本子,笔,给祖宗上坟烧的纸,过年吃的一顿饺子,都需要花钱。而父亲把草拉回来,不但可以自己家烧,还能够在年前买掉一车草,卖5块钱,过一个年。

大年初一早晨,再困难的家庭也要吃全年唯一的一顿饺子。为了这顿饺子,不同的家庭在想着不同的办法。有的拿出祖传首饰;有的拿出为女儿准备送嫁的铺盖;有的老人忍痛拿出准备自己后事的棺木和寿衣;实在没有办法的家庭就从房梁上抽出一根檩条,到黑市上换几斤麦子,磨面时掺上点碎地瓜干,凑合全年这唯一一顿饺子……

我父亲给我讲,他小时候下洼打草的故事,把我惊呆了。

那时候,农村人没有盛水的容器。村里只有一两个大户,家里会有水葫芦,但是从不外借。所以,我父亲出门下洼去打草,根本不考虑带水的问题。因为没有东西装!他只带上干粮,推着小车就出发了。

大约走60里开外,会经过一个水库。冬天水库都结冰,凡是出门的人,都会到水库上去砸一些冰,装到小推车上。条件好一点,就把冰点火融化在脸盆里,也不管水有没有开,就喝掉。条件不好的话,就把冰舔一舔,止渴。

可是那一年,天气特别冷,等父亲到了水库一看,冰结的太厚了,根本砸不开。

现在回忆起来,父亲说,当时应该立即返回的。但是当年不这么想,决定不带冰,前往洼里打草。打草,应该叫拾草,因为草已经被别人打过好多遍了,需要用耙子在光溜溜的地上搂半天,才能弄到一耙。十耙才够一小捆。

第一天晚上到了目的地,拾了两三捆草,已经渴得受不了啦。跟他一起去的我的三大伯说,睡觉,睡了就不渴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果然觉得不太渴了。就继续拾草。饿了,就吃馋了咸萝卜条的窝头。幸亏年轻,他竟然这样渴了两天两夜。最后终于装满了车,回程还有100多里。

这个时候,想起来,路上会路过一个村庄。但是这个村庄自古以来有个规矩,要干粮可以,要水不行。因为这个村的水,也是从50里开外一担一担挑来的。

但是我父亲实在是渴坏了,就决定碰碰运气。推开了一家人掩着的房门。屋里看到炕上坐着一个老头。

我父亲,眼睛四下一看,找到了水缸的位置。水缸上还放着一个瓢。他一边拿起瓢,一边问:「大爷我喝点水行吗?」 大爷听到这话,嗖地一声从炕上站了起来,准备下炕,但是找不到鞋。就在这个时候,我父亲拿着瓢,从缸里挖出半瓢带着冰碴子的水。没等老人家反应过来,就一口气喝了下去。

这个时候老大爷已经下了炕,过来抢瓢。但是我父亲已经喝下了救命的半瓢水。

父子之间的交流不多,这一次父亲跟我讲起他的一生。

因为阶级高,不能入党,结果成了党的书记。不能参军,也不允许当民兵(当时民兵发枪,出身不好的人手里有枪,体制不放心),结果后来成了民兵团的政委(镇委书记兼任)。

我在想,从世俗的角度看,这么完美的一个人,想不到会有我这样一个儿子,这也是宇宙的平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