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村庄

1、我们村叫丁家村,我在那里出生并且生活到18岁,每年都要回去两回。我们村并无一户人家姓丁,村名的来历据说是因为全村只有丁字路口,没有十字路口。

2、我们村第一个被打成反革命的人是王二大爷,一天生产队社员们都在田间集体锄地,天上飞过一架飞机,二大爷忽然举起锄头,用柄对着飞机,做射击状。结果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

3、第二个被打成现反对是位高中生。我村农民每年要被征徭役,大修水利工程,家乡话叫“上河工”。高中生在工地上赋诗一首:“车如龙,人如蚁,今朝又出隋炀帝。”被告发后游街示众。

4、村长在社员大会上讲话,念稿:“十月革命一声炮”,翻页时纸粘住,停顿良久,听众议论纷纷:“准是臭了”,校长翻过一页,大喝:“响!”

5、王四大爷在族里德高望重,每逢丧事,必率众拜祭,三十六拜不重复。隆冬大祭,他穿免裆老式棉裤,不慎起身时棉裤落地,恰巧那天没穿裤衩。羞惭归家,连夜上吊自尽,全村无不为之叹息。

6、小时候村里唯一的个人通讯工具就是喉咙,炊烟升起,牛羊下来时,总可以听到村里妇女的悠扬呼唤:小啊,快点回家吃饭了!民谚:“黏粥座到锅里了,太阳落到窝里了”。

7、但是村南小六再也没回来,他被牛蹄踩的小坑里的一汪水给淹死了。疾跑,绊倒,脸戳到牛蹄坑里,水呛入肺而死。

8、刘老汉视牛如亲,爱牛如命,相伴十年,安然无恙。一日,在田间,牛忽然狂奔而来,冲刘老汉当胸抵去。老汉立仆,不治而亡。乡亲把牛捉住,堆柴烧之,无人食其肉。

9、二奶奶终于死了。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听墙根,而且是听儿子和儿媳的墙根,第二天再用收集的黑材料痛骂儿媳。后来大家分析二奶奶的心理,说她可能是年轻时守寡造成的变态。

10、在我们村,认为最缺德的五件事是:敲寡妇门,挖绝户坟,打瞎子,骂哑巴,往井里撒尿。对于法律认为的犯罪,大家反而很宽容。

11、小时候,我在姥爷家住,姥爷说,你要是夜里干渴了,一定要告诉姥爷。我知道原因。这村有个孩子,夜里喊着口渴要喝水,他舅舅犯懒,没理他。第二天早晨,这个孩子死了。

12、铁蛋结巴,自幼姥姥养大。19岁那年,他正切菜,姥姥说:铁蛋啊铁蛋,白养你了,你跟姥姥不亲了。铁蛋向天赌咒,口不成句,手起刀落,一节小指飞到地上,乱跳如活物。

13、王老汉性子特别倔,他挑着两担刚刚收割下来的谷穗,往家里走。忽然起风了,无论他怎么找平衡,担子都被吹得歪歪斜斜。他把担子一扔,抄起扁担,狠狠地朝一捆谷穗抽去,只打得谷子满地都是,他走后,飞来一地麻雀。

14、村里的孩子们都讨厌蛇,几乎每见到一条就打死一条。但老辈人说,蛇能自救。于是,每次处死一条蛇,我们都把它身体铲断成三截,分别埋在不同的地方。

15、在生产队里的日子,村子叫大队,分成14个生产小队,因为所辖土地的墒情不同,小队之间收入也有差别。当时有句童谣:12队穷,13队富,14队穿着豁裆裤。我家在13队。

16、每到晚上,社员收工后,都来到生产小队的会计室。我现在记忆里还有点燃马灯的煤油味。达人们抽着烟,爷爷在账簿上记着公分。电在我们村还没有诞生,最奢侈的电器是收音机。

17、收音机,我记得我家里有一台红灯排晶体管收音机,我童年所受的一切文学教育都来源于它。有一天听完一个节目,我在村子里狂奔,去找大我四岁的新蕾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知道吗?金达莱就是杜鹃花!”

18、为了洗被单,母亲从村子里最富有的人家借来了全村唯一的大铝盆,由于用搓衣板不慎,铝盆内侧划了一道印子。当时,全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还?我印象中,母亲长吁短叹了一夜。

19、我家终于盖起了自己的院子,那是我记忆中最美的院落。四间大瓦房,有个大天井,院门朝东,面对着田野,门口有两棵树,一棵是榆树,另一棵是小榆树。

20、我小时候很没出息,一旦拂逆我意,我就背过气去。这是姑姑说的,有一次,我哭着闹着要去邻村看电影,她不抱我去,我立即气得短暂昏厥。现在想来,也许当时是我装的。

21、村子里有个哑巴,哑巴比我大几岁,哑巴喜欢唱歌,他只唱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哇哇哇哇哇哇哇……”后来,哑巴在湾里淹死了,村里也就没有了他的歌声。

22、母亲帮人织布,那户人家的孩子送给我几个吃剩下的核桃壳,告诉我只要种下去,春天就会发芽,明年就有核桃吃。我种了。

23、春节回家,看到我们村老光棍二宝,坐在门洞里哭。我问他哭啥。他说:“俺不孝顺。街坊四邻的老太太都有儿媳妇,可以打过来,骂过去,俺娘却没这个福气。这样下去会憋坏的呀!”

24、每到过年,总会有人因放炮仗而受伤。不过杨老汉伤得最离奇,他眼神不好,到别人家里串门,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只芯子断了的白炮仗,很高兴地说,谁放这里根烟卷。放到嘴里,点燃,bang!!!

25、忆苦思甜,杨老汉被请到主席台上讲话,面对扩音器,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要不是毛主席,俺咋能在这喷雾器里讲话。

26、有一首忆苦思甜的歌“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其中有句歌词:“地主逼债好像那活阎王”。杨老汉演唱的版本是:“地主的鼻涕好像那活螃蟹。”还挺形象。

27、李老师以强奸罪名坐牢多年,释放后生活无依,以撮鞭炮为生。有一年到我村里推销,他早年的学生们对他非但不歧视,而且尽力帮他卖鞭炮。最卖力的我远房大叔,提着炮仗,挨家挨户磕头:叔,婶子,我来给你们送炮仗拜年来了!

28、刘部队据说也打鬼子,有一年鬼子的船队开进徒骇河,刘部队掏出盒子枪,朝桅杆就是一枪,那帆立即萎顿落下,鬼子仓皇落水逃窜。要是搁在现在,鬼子肯定都被河水给熏死了。

29、看到做土匪很吃香,有个瘫子也动了心,他用烧饼削了一只手枪,把自己撑到高粱地里,远远看到一个骑马的人,他举起烧饼枪说,快把钱扔过来,你不老实,等我站起来你可就麻烦了!

30、大喜光棍多年,好歹有人来说媒,不久媒人安排见面。当姑娘走进来,大喜本能地捂住胸口,媒人问,咋了,你胸口疼吗?大喜憨笑着说,不疼,我以为她来抢我的毛主席像章。

31、从5岁起,我记忆里就残存了一种芳香难言的味道,直到15岁那年重新吃到它,我才记起那是香蕉。我想起,那是我的舅姥爷从广东带回来的,我分到了一只。难怪那味道永远驻留在我记忆里。

32、快跑快跑,我跟着一群孩子狂奔到村外,看拉练的解放军。他们支着大炮,但最吸引我的还是一口大锅里的鸡蛋炒辣椒。我的记忆告诉我,解放军好像给我夹了一筷子吃,但事实上很可能我只闻到了它的味道。啊,那么香的鸡蛋,那么辣的辣椒……

33、一只彩色的小鸟落在苹果树上,我不敢走过去,生怕把它吓跑;两个可爱的女生坐在我的座位上,我隔着玻璃窗不敢回教室,生怕她们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34、我曾被认为是个神童,有一年,我的数学课本不小心从炕上掉进了尿盆,我干脆把它扔了。凭着超强的记忆,把同学的数学书从头到尾背了下来,当老师看到我不看课本,做教材中的练习题的时候,他着实吃了一惊。

35、没书可看,整个童年都没书可看,我苦苦寻找一切可读的东西,包括一本计划生育宣传手册。

36、我一个人在冰上走,月亮照在冰上,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童年的早晨,上学路上,我一个人在冰上走。

37、在我们村最为人不齿的事是做贼,最狠的骂人话是“贼种”(贼留下的种)和“贼里不要的”(连贼都不如)。

38、他的名字叫安,是小姨的小叔子。有一年上河工,村里的成年男子都被征集起来到离村60里的地方大修水利工程。有人说安偷了别人的东西,为证明自己的清白,安上吊死了。

39、快30年过去了,我依旧想对那个站在我面前看电视的男人说,我真的没有偷你的东西,连偷的想法都没有。我至今在无法解释,为什么我的手会伸到你的裤兜里。你大叫起来,我拼命解释。那是在面粉厂,上百人围着一台彩电,看审判四人帮。

40、我和小勇一起拽着那个大葫芦,瓜藤挣断,我俩摔到了沟渠的泥浆中。两天以后,小勇的父亲回到家说,生产队里留着做种的一颗大葫芦被人偷走了。小勇的娘指指屋顶,说,你看那里。葫芦被交还生产队。我害沙眼一个月。

41、出租司机指着那个村子对我说,那就是那个贼村。村里家家户户以偷超市为业,偷遍了全省。外人进村就被领进各家挑选便宜货,销不了赃就自己用。所以经常看到老娘们穿李宁运动裤,老头在田间地头休息,渴了打开一听可乐。

42、没人统计过,30年来村里多少人死于自杀,或是与人斗气,或是自证清白,或是没有盼头,他们用一根绳子、一瓶农药结束了煎熬。

43、村南一对夫妻吵架,双双喝农药自杀。留一双儿女,让老汉抚养。祖孙三人住在地窨子一样的破房子里。爷爷去世后,孙子以偷自行车卫生,孙女到饭店当了小姐。

44、偷自行车的小华,被通缉后逃跑,到了一家砖窑做苦工。警察抓住他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黑人。在被解押的路上,他对警察说:请你们一定告诉我妹妹,不要走错路啊。满车人无不流下同情的泪。小华因盗窃案值大,又是累犯,被判10年有期徒刑。

45、孤寡老人四奶奶,每天下午四点就关门闭户,早早地睡下,去年腊月二十九这天也不例外。第二天就是除夕,她两个远方外孙女来送年货,叫门不开,就从不高的院墙翻了进去。

46、村子里响起两个女人的尖叫声,人们赶来才发现四奶奶已经变成了一截焦炭。经分析还原现场,四奶奶半夜碰倒了煤炉,棉裤着火,她从里屋爬到外屋。试图到舀水自救,但缸里的水被冻住。

47、烧焦的四奶奶右手拿着舀子,左手拿着几张烧焦的钱,桌子上还有另外的600块。她在弥留之际,想到的是把怀里的钱掏出来,留给后人。众人一阵唏嘘,都在感叹了养儿防老是多么重要。这事就发生在2009年。

48、冬天是捉奸的季节。人们浩浩荡荡,悄悄向一间小屋逼近。被戴了绿帽的男人刚往里冲,被族里的老人一把拉住。老人举起镐头向门撞去,门开,砰然掉下铡刀一片。众一拥而上,把被窝里的男女挟裹而出,扔上拖拉机向公社开去。

49、春节回乡又见“阴亲”盛行。所谓“阴亲”,学名叫“冥婚”,说白了,就是给死去的人讨一个死去的人当老婆,让他们在阴间结为夫妻,共赴和谐黄泉。

50、“阴亲”的起源,本来是为未婚死去的男女,举办的一个婚礼仪式,目的固然有迷信的成分,但更多是为了活者的人,即死者的家长,使他们能够成为“亲家”走动,得到一点安慰。但眼下,“阴亲”变成了赤裸裸的交易。

51、表哥村里一小伙车祸身亡,听说邻村一姑娘也刚车祸死了,死者家属连忙拜托表哥去提亲。因姑娘家获赔了30万,表哥知道这次要大出血,问女方多少彩礼,对方不肯说,表哥迂回问到女方住院花费8万,立即回村提了十万现金,订下这门阴亲。

52、找“阴亲”对于死去男丁的家庭来说,是典型的买方市场。因为,作为阴亲的另一方,女方,必须是未婚死去的,才有资格进入阴亲市场,男方,则不受婚姻状况的限制。

53、由于未婚死去的女子远远少于婚姻状况不限的死亡男子,“阴亲”市场出现了女方待价而沽、奇货可居的行情。现在找一门阴亲,男方至少要给女方10万元的彩礼,那些活着娶不起媳妇的人,死去就更娶不起了。

54、听说我们那儿一个未婚男青年死了,他家人打听到本县有一个未婚女子刚死,于是准备了15万去提阴亲。不巧,正好本地一做房地产的老板的爹死了,老板想为爹找个黄花闺女做阴亲,就甩出25万现金。最终,女子跟房地产老板的爹合葬。

55、有一女,丈夫死了,想改嫁。婆家说,可以,但是你死之后,必须跟我儿子合葬。女子跟新丈夫想了想,哪有嫁给张家,再与李家合葬的道理。干脆,为死去的前夫买个死去的姑娘做“阴亲”得了。

56、由于“阴亲”市场对女性的刚性需求,一些死去的未婚残障女性,也很抢手。本县有个本科学历的孩子死了,爹娘遍求阴亲不得,就给他找了一个经常裸奔的死去的智障女性合葬。

57、有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十四岁那年死了,现在活着的话,应该有24岁了。结果,提阴亲的人也不放过,因死去的年代久远,加上亲戚为人正直,不想拿女儿卖钱,只象征性地收了男方2万元。后来,很多人说他钱收得太少了。

58、“阴亲”虽是陋习,但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华北农村对死者(尤其是男性死者)的重视。中国人大都不信奉宗教,但也绝非无神论者,对死后的世界,还是将信将疑。当然,“阴亲”也是办给活人看的。是一种家族财富实力的炫耀,山寨版的大阅兵。

59、早晨用了很大力气才推开屋门,我说:“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晚上父亲推开院门回来,像个雪人,他说:“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60、大雪把村里的沟沟坎坎都填平了,没有树的地方,根本分不清,哪是沟,哪是路。放眼望去,田野里看到有人推着自行车在奋力地走,一分神抬头再看时,那人已经不见了,又过了一会,只见他从雪里钻了出来。

61、团雪球打雪仗,那是必然的,但不是最歹毒的。当我站在教室门口看雪景,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冰凉急坠,一个寒颤,原来是脖领子里被塞进了雪球。

62、落在脖子里的雪,让我想起另一种冰凉,那是每一个小男孩的恶梦。家里某一个女性亲属,在不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猛地往你脸上抹上一块雪花膏。仅仅出于礼貌,让你没有撞墙。后来你长大了,老婆把一块冰凉的面膜贴你脸上,恶梦又复活了。

63、在漫长的冬天,小姨来到我家。她最大的爱好是给我梳头,为了让我的头发能够服服帖帖,她开始在我头上吐唾沫。我很悲愤,又不敢得罪她,开始啪啪地打自己的头。

64、乡村的冬天,我们在打架,茫茫的雪地里,我们在打架,为了一盘军旗的输赢,我们在打架。我把这个小孩按到在地上,他年龄身量比我小,可辈份比我高。他哭着回家,我知道创了祸,就在小伙伴们的簇拥下,上他家去赔情。

65、冬天的玩具是火柴枪和手榴弹。用铁丝弯成枪,自行车链条做枪膛,里面塞满火柴头上剥下来的“火药”,皮筋绑定撞针,扣动扳机,撞击火药,啪地一声,手感跟真枪一样。用这把心爱的驳壳枪,我亲手代表人民代表党枪毙过三个小伙伴中的叛徒。

66、手榴弹是用木头削成的,在弹体上刻出一个凹槽,里面放上一个炮仗,把引信缠绕在火柴头上,扔手榴弹的时候,手勾住火柴盒的磷片,正好擦过火柴头,就会在半空中听到一声炸响。我们用手榴弹攻占了村西头坏孩子们的碉堡,一个草垛。

67、村西坏孩子把我俘虏后,让我平生第一次摸到气枪,那冰凉和沉重的枪体把我征服了。坏孩子们给了我一个烤熟的玉米,说跟着他们,天天都有烤玉米。我决定叛变,晚上和奶奶睡在炕上,我一边啃玉米,一边很慌张。

68、我发烧了,父亲连忙请来村里唯一的中医王二大爷。他给我号完脉,并不急着打针,而是先上了炕。父亲见势,就热了一壶酒,端来一盘虾皮鱼干。二大爷果然见多识广,他讲了一个飞行员冷冻30年后来又复活的故事,因为他是二大爷,又因为他说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没有人敢怀疑故事的真实性。

69、你无法想象一个小男孩对鞭炮的迷恋,那是潜意识里对爆炸、破坏和征服的想往。为了防潮,农村一般都把鞭炮放在最热的炕头,我半夜醒来,都会去摸摸那些硬梆梆的爆仗,它们已经滚烫,随时都在准备爆炸。

70、我童年最狼狈的事情发生了,我们在池塘边放鞭炮。一颗没有裹紧的爆仗,在火药的助推下,贴地飞行,向我袭来。我赶紧躲闪,正在庆幸,却感觉小腿灼热难当,是棉裤的裤管着了。我不是邱少云,可以忍住灼痛,也不是罗盛教,敢于跳进冰水。于是我把棉裤脱了下来,此时,恰巧一群嫂子大婶走过,笑得一个个捂着肚子打滚。从那时起,发誓要当一个作家,把她们写在小说里,鞭笞讽刺。